碧血黄沙

日期:2014年12月15日 作者: 分类:随笔 浏览:23877

一 出征

一片树叶斜斜地飘下来,正落在简仲岚的肩头。这轻轻的一击让他站住了,仰起头看了看那株树。这株树是文侯手植,至今也已数十年了。数十年,足以让一个年轻 人变得老朽,也足以让一个记忆淡忘。时过境迁,物是人非。他不禁有些感叹。几年前,有谁会相信文侯府今天会凄清如此。

带他进来的家人见他站住了,也停住步子,小声道:"简参军,请进去吧,太师已等候多时了。"文侯北逃后,文侯府现在已改成了太师府,简仲岚转过头,微微地 叹了一口气,道:"好吧。"走进大厅,登时感到有一股寒意。他看见太师正独自站在案前挥毫练字。他走上前,躬身道:"太师,职行军参军简仲岚参见。"太师 是今年刚被帝君由工部尚书提升为太师的。像他这样以一个三十三岁的年轻人为太师,在整个帝国史上也是尚无先例的,但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,甚至有人觉得以 太师的才干功劳,他实在早该当了。

太师没有抬头,手中的笔仍在纸上游动,只是道:"简参军,你来了,请坐吧,稍候。"那家人知趣地走了出去,出门时将门也掩上了。简仲岚坐在椅子上,只觉得如坐针毡,人也浑身不自在。

太师仍是笔走龙蛇,在纸上练着字,远远望去,他写的是"志在千里"四字,此时正写到"里"的最后一笔。自从太师发明了纸以后,书写一下成了一件人人都能做 的事,不像以前只能写在丝帛上,除了一些王公权贵,谁也用不起。现在,书法已成了帝都最为人看重的技艺了,为此事向太师感恩的人何止千万。简仲岚虽然不懂 书法,但太师这几个字他也觉写得很好,隔着几步,他似乎都能感到每一笔划间透出的锋刃之气。

那是王者之气啊!

帝国的王爵虽然只封宗室,可是自从文侯逃走以后,已经两三次有人上书向帝君要求加封太师为王爵,只是被太师拒绝了。但简仲岚也知道,太师并不是不想受王爵,只是因为楚帅坚决反对,而不得已拒绝。

太师已写完了最后一笔,他将笔搁在砚上,笑道:"简参军,你看看我这几个字可好?"简仲岚走到案前,道:"太师,卑职并不懂书法……" "但说无妨,书法原无成法,你便说说你的看法吧。"简仲岚咽了口唾沫,才道:"太师四字,英气勃勃,如孤鹤决云,长鲸吸海,气象万千。最后一横尤其有力, 直如钢刀突出,令人望而生畏。"太师笑了起来:"好一个望而生畏。"他看了看简仲岚,简仲岚被他看得发毛,垂下头去,道:"卑职不过胡乱说说,太师请勿怪 罪。" "岂有怪罪之理?简参军深知我心,请坐吧!"太师坐到了椅子上,抓过边上的一只茶杯,道:"简参军令正可好?"简仲岚本已坐好了,又站起来道:"拙荆在家 照顾卑职起居,时常说起太师之德,万分感念。"太师将杯盖在杯上轻轻敲了敲,看着窗棂,淡淡道:"你二人真是一对璧人,简参军少年有为,也让人称羡啊。"   简仲岚站直了弯下腰道:"这都靠太师的栽培,卑职当年犯了军令,若非太师垂怜,早已为楚帅斩杀了。"太师眯起眼,似是在想着什么,半晌,回过神来,道:" 坐吧,坐吧。"简仲岚又坐了下来,心头不由有些微不安。他实在不知太师命人秘密传己来,到底有什么事。只是,他知道以太师之能,定有重任相托。

果然,太师只是顿了顿,又道:"楚帅北征,入大漠追杀叛贼甄匪,便是在后日启程吧?"简仲岚又要站起来,太帅伸过左手道:"坐着说。"简仲岚才道:"禀太 师,后日午时,全军便要启程。"太师笑了笑,道:"楚帅率地风二军北征,甄匪自然一鼓而灭,一个月便能得胜还朝了。"停顿了一下,他忽然叹了口气,道," 简参军,我对你如何?"简仲岚浑身都是一颤,道:"太师恩重如山,卑职粉身难报。"太师放下茶杯,盯着简仲岚。他的双眼如同两口深不可测的古潭,让简仲岚 遍体寒意,背上已渗出了冷汗,不敢再去面对太师的眼睛。"简参军,知此便好。"太师忽然笑了起来,"我们入内室相谈。"

走出相府,简仲岚只觉双脚都麻了。时值新秋,天气还不太冷,但也不热了,可是他却不知浑身是冷还是热,遍体生寒,背上又汗出如浆。他在路上一步步走着,几乎不知是如何回到家中的。

推开门,一眼便看见小纤正坐在桌前缝制秋衣。小纤见他进来,咬断了线头道:"阿岚,你来得正好,试试这件新衣服吧,饭菜在桌上,就等你吃了。"他有点木木 地道:"好吧。"小纤给他解下外套,把新衣服披上。新制的衣服穿上身有种干硬之感,只是他也觉不出来。小纤试了试袖子、腰身等处,又给他脱下来道:"正 好,那我可就缝起来了。"他把旧衣服套上身,仍是有些魂不守舍的。小纤也不曾注意,一边穿针引线,一边道:"阿岚,后天你便要随大帅出征,北方很冷,记着 添衣服啊。"简仲岚点了点头,呆呆坐在桌前,等着小纤缝好衣服一起吃。小纤也仍没抬头,只是道:"对了,太师夫人让我在你出征时住在相府去,叫你不用担 心。"不要去!简仲岚似乎听得心底在这般叫着,但他嘴里却还是慢慢道:"好啊,太师对我们可真是恩重如山。" "你有太师撑腰,回来只怕也要升官了吧?"小纤抬起头,抿着嘴向他一笑。简仲岚一惊,忙堆起笑道:"这事可不能多想,听其自然吧。" "楚帅与太师是患难之交,有太师关照,楚帅哪会不照顾你的?你自己又有本事,说不定到太师这年纪,你也能和楚帅平起平坐了。"简仲岚没有说什么,只是往嘴 里扒着饭。小纤做的这两个菜都相当入味,可是他吃到嘴里,却如同嚼着木屑,哪里吃得出半分味道来?

吃完晚饭睡下后,简仲岚仍是辗转反侧,无法入睡。他坐了起来,在黑暗中,借着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看了看小纤,她睡得很香。

简仲岚披衣起来,从壁上取下了刀,推开院门,走到了井台边。

井里有一轮满月映在水中,当水桶打破水面时,月影也散做万道银丝。简仲岚用半桶水洗了洗磨刀石,坐在井栏上细细地磨了起来。本就十分锋利的刀刃,随着他的 磨制,更加发亮。他掬了一捧水,洗去磨出的石屑,又摸出块丝巾细细擦净,将刀举起来,从正面看了看刀锋。刀锋一线,直如无物。以他的无形刀法,配以这把锋 利的快刀,一定可以杀人于无形。

月色下,刀像冰一样闪亮。简仲岚捡起一根木头,把它竖在井栏上,一闪身,人如一抹轻烟,轻轻巧巧,便已到了井台的另一头。

这时,院门忽然"吱"一声开了,他扭过头,只见小纤披着衣服,脸上带着惊慌,小声道:"阿岚,你在么?我醒过来不见你,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!"小纤站在门口,颤抖得如一枝不禁夜风吹拂的芦苇。

简仲岚把刀轻轻放入匣中,走过来道:"我在。要出征了,我睡不着,来磨了磨刀。"小纤忽然抱住了他,哭道:"我做了个梦。" 她眼里只是不停流下泪来。半晌,才抬起头,低声道:"阿岚,答应我,你要回来。"简仲岚安慰道:"平了反贼,我马上回来。"小纤不再说话,只是紧紧地抱着 他。简仲岚揽住了她,柔声道:"我会回来的,我一定会回来。"月色凄迷,也像冰一样。这是新秋第一次圆月。也许,下一次月圆的时候,我就已经回来了吧。简 仲岚看着月色,淡淡地想。

"如果没有战争,那我们一起过日子,那有多好啊。"小纤抱着他,喃喃地说着。是啊,没有战争的话,四海之内的百姓都能休养生息,那该多好。他拍了拍小纤的肩头,道:"这一天一定会来。"他揽着她走进门。

门刚关上时,他刚才放在井台上的那根木头忽然裂成了两半。

楚休红在帝君说完一番冗长的训话后,与三军齐声山呼万岁。他把盔戴回头上,心头却有啼笑皆非之感。帝君的训话中,说什么"叛匪甄砺之,窃居相位十余年,屡 犯天威,终干天怒"。他也明明记得,当年帝君还是太子时,若非时任文侯的甄砺之鼎力扶持,文武双全的二王子早已将他的储君之位夺走了。后来二王子煽动手中 的禁军发动宫门之变,又若无甄砺之的府兵力战解围,太子也已死在禁军手里了。这些事,在那时的太子,现在的帝君心里,一定早已忘了,或是觉得那些都是甄砺 之别具用心所为吧。

向帝君最后一次行礼,四千八百精兵离开北门,浩浩荡荡而去。

二 沙漠鏖战

楚休红在马车上,觉得有些无聊,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木盒,打开后里面是一把刻刀和一个木雕。这木雕雕的是一个女子,尚未完成,一张脸也模模糊糊地看不出来,但衣带如仙,依稀看得出那是个绝美的女子。

楚休红把刻刀放在木雕的脸上,却不曾用力。看着这雕像,眼中恍惚中似又出现了那个人。

他的木雕之技是向工部尚书薛文亦学的,这几年来戎马倥偬,他却一直抽空雕一些苍鹰、猫虎。在军中,无论是谁,也以能得赐楚帅所雕为荣,人人都觉得,楚帅雕 的这些小东西朴质浑成,带在身边也能如他一般神武英勇。可是,谁也不知,楚休红在没人的时候,总是在雕着这个女子。

几年来,每一根裙带,每一条衣纹,甚至髻上的每一线发丝,他都已经雕成,可是这张脸一直无法下刀。不是不会雕,只是他搜遍记忆,却再也记不清记忆中那张绝 美的脸庞了。他实在不愿让这件作品有半分不满意的地方。璞玉浑金,天道本有不足,雕不完那也是天意吧。有时楚休红也这般自我解嘲,可是,想雕出那个人的念 头却永远也挥不去。

十四年了。二十四岁的青年人,现在也已是三十八岁的帝国最高军事统帅。那些无尽的厮杀和征战已洗褪了记忆,也许永远都记不起她的样子了吧,记得的,只是那军帐中,白如美玉的手指,碎珠交迸的琵琶声。

车突然停了。因为有些突然,楚休红的手一抖,他大惊失色,急忙将手抬起,但晚了,刻刀已在雕像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刀痕。虽然不深,这像的脸部也没雕完,可是平添这一道刀痕,却让他的思绪也乱了。

从此,再不能在这混沌一片中依稀看到她的面容了。楚休红心头一疼,这时,听得车外有人高声道:"楚帅,前方发现驼马之迹。"他把雕像放回盒子里,仍塞在怀 中,拉开车帘道:"是甄砺之所部么?"那个斥候道:"痕迹极乱,大约总在千人以上,其中既有府兵落下的旧军服,也有狄人扔掉的垃圾,痕迹尚新,只怕是在这 两三天里留下的。"西北大漠中,有狄人聚集,逐水草而居。甄砺之当年还是文侯时,曾数败狄人,因此狄王对他极为尊崇,视之如神,甄砺之逃出帝都后便来投奔 狄王,狄王也因此废帝国都护府,算是正式与帝国决裂。

不管是谁,留下这痕迹的绝非善类,不可轻敌。楚休红道:"叫全军停下,请邵将军过来。"没有多久,风军团统领邵风观骑马来到中军。楚休红已下了车,骑在战 马上,邵风观行了一礼道:"楚帅,听说已找到痕迹了?" "前方有驼马之迹,按地图,我们快到格勒绿洲了,只怕狄人在那儿设伏,以逸待劳,还是有劳邵将军辛苦一趟,探个究竟。"邵风观微微一笑道:"是。文侯足智 多谋,这痕迹未必是真,我去看看,请楚帅放心。"他打了个呼哨,叫道,"风军团集合!"四相军中,风军团人数最少,只有八百人,但也是最特异的一个军团, 装备有五百架飞行机。飞行机在这场已绵延十余年的大战中,可以说比张龙友发明的神龙炮更为特异的武器,当飞行机第一次在反攻蛇人的战役中使用时,那些蛇人 乍见满天飞鸟一般的飞行机,全都惊得呆了,以至于忘了战斗。狄人也不曾见过飞行机,一定更不懂这是什么东西。

因为并不是战斗,邵风观只调出了五十架飞行机。五十架飞行机被安在发射架上,邵风观自己坐到当头一架上,喝道:"弟兄们,这回是让你们搜索前面的动静,你 们可把招子放亮些,看到什么马上回来。"每架飞行机上都坐了两个风军团的士兵,他们齐齐向邵风观行了一礼后,被发射出去。

沙漠中风太大,风向也太乱,实不适合发射飞行机,但邵风观的风军团一个个都身经百战,对驾驶飞行机相当熟练了。五十架飞行机放在地上时,是长长的一排,一上空中便散做星星点点一片,也不觉得大。

不论天下有多大,终究是在天之下,只有天,才是无穷无尽的吧。简仲岚眯着眼,看着飞入空中的飞行机,不禁有一阵茫然。小时候,他也曾立志要握天下权柄,做 一个指挥万军的大将军,现在想想,即使是千万人的大军,聚集在地上时是威风凛凛的一大片,一旦和天放在一起,依然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而已。何况,又 安知天外是不是还有一天,比这个天空又大上无限倍。

楚休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:"你是通狄人之语的吧?会写么?"简仲岚道:"禀楚帅,末将七岁前随家人与狄人共同游牧,狄人的话至今还会说,会写。"简仲 岚不知楚休红问这些是什么用意。这个大帅当年要斩自己,若不是太师说情,只怕今天自己已不在人世了。后来楚休红倒没有什么对他异样的地方,但简仲岚每次见 到他,总有些内心涌起的不安。

"你去准备一些纸,用狄人的话写上,若是他们交出甄砺之,帝国军兵威虽盛,亦不加其分毫。再说些诸如狄人也有家室,家中定有妻子倚门盼望;为旁人枉送性命,大为不值之类的话,说得动情些。"这是攻心策。

简仲岚点点头:"遵命,只是狄人不住房子,他们住帐篷,大概不懂倚门盼望的话。" "那就说老母妻子在帐篷中盼望儿子丈夫归家。多备一些,越多越好。" "是,我马上就去。"狄人的文字都是些字母,要写下来也不难,简仲岚一天足以写个几百张。正要走时,楚休红忽又叫住他道:"对了,我刚想到一个办法,你不 必一张张写,只消写在一块平整的木板上,让工正把每个字刻上,然后涂上墨印下来便可。只不过,板上的字得反着刻。"简仲岚也几乎呆住了。他根本没想到还有 这等方法,的确,刻一块木板固然比写一张要麻烦多了,但一旦刻出,这一块板印个几百张就很容易。他不禁有些激动,道:"楚帅,这可真是个好办法,其实…… 其实要是花点力气,把书也这么办……"楚休红大笑道:"哈哈,我刚才也在想这个主意,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。书这么印出来后,人人都买得起书,可是前人做 梦也想不到的。"以前的书都是用羊皮做的,一本书不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的。纸发明后,书的价格一下降了下来,但雇人抄写费用依然不菲,贫家子弟只能自己抄 书,往往抄得手指酸麻,苦不堪言。若这个主意真能大行于世,那书就不成为贵重的东西,人人都能够看书识字,帝国必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简仲岚也没想到, 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,竟然会有这般远景。他喜道:"楚帅,此事能行的话,那真是造福苍生的大事啊。"楚休红苦笑了一下道:"没这么容易吧,不过这的确是个 好想法,日后天下太平,我必将着手办成此事,让世上每个人的子女都能有书读,知道世上的至理。"简仲岚向辎重车走去。走了几步,他又回头看了看,风沙中, 只见楚休红的身影立在沙丘上,说不出的孤寂,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。想起刚才楚休红说:"日后天下太平,我必将着手办成此事"这句话,他心一疼,忽然想起 了太师在密室中的话,不敢再看,转头自顾自走去。

这的确是个好办法,他写下那段话后,将纸反过来,让工正很快把木板上反着的字刻好,再涂上墨,一张张印下去。开始还有些生涩,后来越来越快,几乎已是神 速,木板本是吸水的,吸饱了墨后,纸覆上去,用刷子一刷便是一张。只是印到一千张上,字迹渐渐模糊,只怕再印下去便要看不清了。工正见他这般神速,不由啧 啧称奇,说回去要用石板来试试。石板比木头不知要硬多少,印个几万张准也不在话下。

印好了一叠劝降书,也没过多久。简仲岚跳上马,回到中军。这时天尚未黑,中军升起了一堆篝火,那是给还没回来的飞行机指路用的。远远望去,楚休红正坐在那 火堆边,战马飞羽便拴在身边。火光映出一人一马的影子,也像石像一般。他此时正入神于手中的事,如果在这时……简仲岚耳边,似乎又响起了太师的声音,他背 上一寒,催马上前。

楚休红正在雕着什么,听得简仲岚的马蹄声,他把手里的雕像和刻刀收好,道:"简参军,办好了?"简仲岚将手中的一叠纸递过去道:"楚帅,印了一千多张,若 要的话还可以加印。"楚休红接过来看了看:"印好了?好快。很不错,一千张现在也够了。一旦邵将军发现狄人的营地,马上便让他派人从空中投下去。"大漠 上,因为没有阻挡,落日直到地平线上也能看到。夕阳如血,映得黄沙也似燃烧,而头顶的星空却已亮了起来。这景色极是雄奇,也是在另外地方看不到的。楚休红 站起身,看着落日,淡淡道:"简参军,你看,这世界多么辽阔壮丽。"简仲岚道:"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楚帅,我们定要肃清反贼,中兴帝国。"楚休红回过 头,像要说什么话,却没有说。这时,周围的士兵忽然纷纷发出了呼喝,他两人也扭头看去。

从北边,飞过来了一些黑点。那是邵风观回来了。到了营前,一架架飞行机按顺序降落,风军团剩下的人员已在下面准备好,每降下一架便火速让里面的人出来,把 飞机器拆开收好,让出地方给另外的飞行机降落。楚休红目不转睛地看着,等飞行机尽数降落,忽然道:"咦,只有四十九架!"飞行机毕竟是在空中飞的,很容易 出事,在沙漠上飞行,损失一架也是常事,简仲岚正想说这没什么大不了,楚休红已将那一叠纸交到他手里,飞身上马,向风军团那儿奔去。

他还不曾到,已见邵风观当先向这儿走来,身边有两人背后各背着一个士兵。楚休红跳下马,迎上去道:"邵将军,发现什么了么?"邵风观的脸绷得紧紧的,慢慢 道:"没有。只是我们折了两个兄弟。"他挥挥手,身边那两个背着人的士兵把背上的人放下,楚休红走上前。却见那两个士兵浑身都是沙粒,脖子上赫然是一道伤 口。邵风观道:"伤口是利刀所致,虽然他们的佩刀已拔出在外,刀上也有血迹,但我看决不会是自杀。"楚休红掩上了死者的眼睑,道:"有人见到事情经过 么?"邵风观道:"等我们要返程时才发现他们不见了,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。我找到他们时,发现飞行机也没什么大损伤,他们却死在一边。"他顿了顿,又 道,"我们也不曾见到格勒绿洲。"楚休红站起身,看着前面的沙漠。现在落日已有一半没在地平线下,看过去,只有连绵起伏的沙丘。他道:"看来,甄砺之应该 就在前面了。"邵风观道:"狄人生活在大漠中,极擅沙漠作战,加上有文侯指挥,楚帅,我们这一趟差事可不好办啊!"楚休红笑了笑道:"邵将军,你也不要灭 了自己的锐气。今天我们就此扎营,明天由我的地军团开路,我不信狄人的骑军还能敌得过我的铁甲车。"邵风观正色道:"楚帅,我觉得你现在有些轻敌了。文侯 足智多谋,用兵如神,狄人的骑军也惯于在大漠作战,实是劲敌,决不能小看。"楚休红面容一肃,点点头道:"邵将军,你说得极是。我们还是先回去,和众将商 量一下。"这时,一个衣甲华丽的骑士迎面奔来,这是北征军的监军安乐王世子。安乐王世子和现在的帝君是堂兄弟,帝君和这个堂弟极是投缘,以前帝国上下都称 他为小王子,现在这小王子也已是个英气勃勃的青年了。人们传说,宗室子弟,多半是些豚犬之辈,惟有这小王子可称一龙。

小王子在他们跟前带住马道:"楚帅、邵将军,出什么事了?"楚休红和邵风观立定了,向小王子行了一礼道:"我们正要请世子殿下来开个前敌会议,商议敌情。"小王子道:"好,我马上去准备,你们来我营帐吧!"他来得快也走得快,一骑绝尘,已循来路回去了。

看着他的背影,邵风观叹道:"楚帅,幸好帝君派了小王子来做监军。要是派个别的宗室,啧啧。"说到这儿,他摇了摇头,舌头打了个响。楚休红看着小王子的身 影道:"小王子大概是为了武昭老师的事吧。他是武昭老师最喜爱的弟子,唉,真不知武昭老师怎么想的,偌大年纪,竟然会随甄砺之叛乱。"武昭原是军校中的教 官,有"军中第一枪"之称,但他年事已高,却从未上过战阵,一辈子在军校教书育人,桃李满天下,原本该享享清福了,谁也没想到甄砺之反乱时武昭竟会紧随其 后。

此时周围的人已走开了,邵风观看了看边上,一个人也没有,他压低声音道:"楚帅,你觉得文侯真的要叛乱么?"楚休红道:"甄砺之兵权被夺,手中能指挥的无 非是不到两千的府兵,要是我处于他的位置,也实在不是叛乱的时机。他足智多谋,这点总想得到。只是,被太师逼到了绝路,他不反也不行了。"邵风叹长叹了一 声,道:"我知道你与太师是患难之交,我和你的交情远不及你与他的交情,但我觉得,太师有些事做得太过分了,文侯已愿将兵权交出,实在不该逼得他如此 紧。"楚休红没有说话。他对甄砺之与太师间的恩怨也不太清楚,当年太师也是甄砺之一手提拔,太师固然功劳极大,但若无甄砺之引荐支持,他也不会有今日的地 位。到最后,太师反戈一击,将甄砺之手中权柄夺去不说,还逼得风烛残年的甄砺之远避大漠,并不依不饶地调回南征军来讨伐,实在有点赶尽杀绝的味道。他叹了 口气道:"这些话不必说了,甄砺之反出帝都总是事实,将他生擒后,我愿以功名换他的安全,也算聊尽人事。"邵风观看了看他,伸出手来与他握了握道:"楚 帅,你有此心,我便深为感谢。虽然我与文侯嫌隙太深,但他终是识我用我的恩人,到时我和你一起上书求帝君宽恕,让文侯找个安静的地方安度晚年吧!"邵风观 当年也曾作为甄砺之的部将驻守东平城,但在东平城被蛇人攻破时,甄砺之为掩人耳目,有意将邵风观灭口,他是侥幸逃得一条性命。那时邵风观对甄砺之恨之入 骨,但过了那么多年,他的心也平了,恨意已被岁月洗去,终想起甄砺之当年对他的提拔之恩。

两人对视了一下,又无言地向前走去。他们本是出生入死的战友,虽不能心意相通,却也肝胆相照,只望得一眼,便都知道了对方的想法。

"沙漠之中多有绿洲,然绿洲多不固定,时有变化,故此图并不足以为据。"简仲岚指着一张军用地图侃侃而谈,军中的高级将领听得专心致志。他刚说完,楚休红 道:"简参军,那么你说这附近的绿洲现在已经被湮没了?" "有这可能,此地多风,像今天这样的风沙不过是小而又小的,绿洲被湮没也是常事。这图不过是两年前的地图,原先这儿的绿洲相当大,两年里似乎很难完全被流 沙湮没,最多缩小一半。"邵风观茫茫然地道:"可我在空中根本不见半棵树,百里以内全是茫茫一片,哪有绿洲的影子。"小王子道:"可是,邵将军,你说你那 两个弟兄被发现的位置,就该在这绿洲应有位置的附近?"邵风观道:"正是。世子殿下,这事极是奇怪,我们根本不曾见附近有人,可那两人明明是被刀砍死的。 难道狄人竟然能伏到沙下么?"楚休红忽然站了起来,道:"邵将军,我想请你明日再去一次那绿洲的位置。"他一言出口,小王子和邵风观也都站起身来,小王子 道:"楚帅,你想通了内中关节?"楚休红指着地图道:"你们看,绿洲在此地,我问过简参军,绿洲纵被流沙湮没,那些死树也不会全被掩埋,我们一路过来,路 过的那死绿洲,岂不也见到一片死树?"小王子和邵风观点了点头。在沙漠上行走,最怕的就是把这些死绿洲当做还活着的。远远望去,只能见一些树,只道那是有 水的地方,如是赶到跟前发现那绿洲早已死了,这等失望之情足以将人的精神击垮。楚休红道:"可是,邵将军说看过去茫茫一片,竟然连一棵树也不见,岂不是怪 事?"他指着地图上的绿洲道,"这绿洲只怕还在原位,只是狄王设了什么机关,令我们看不到。"小王子道:"可万一是因为流沙较大,将绿洲全部埋在沙下 呢?"楚休红道:"此地多风,流沙再大,不用太久,表面的浮沙也会被刮掉,所以这里才会有这么多沙丘。两年前这绿洲还有,就算被埋,那些死树总不会已被风 化,连一点痕迹也没有吧。若是甄砺之命人将绿洲尽数遮盖一天,那顶上就被吹来的沙子盖住,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了。甄砺之设这圈套设得太过,将痕迹全都消 除,就露了马脚。"小王子道:"绿洲那么大,能遮得住么?"简仲岚点头道:"楚帅说得有理。风沙大的地方,有些驼队被流沙掩没后,过上一两年又会被吹开 的,不会连一点痕迹也没有。而这个绿洲在最大的时候也不过生活一千许人,如果狄王有四五千人聚在此地,一人一件驼皮袄便能遮住了。绿洲里的树都不高,驼皮 袄又和沙土颜色相差无几,远处根本看不出来的。"小王沉吟道:"若他们这般躲着,拒不出战,那我们该如何是好?我们带的粮草食水,顶多也只能坚持一个 月。"邵风观道:"这个好办,让一些兄弟分组搜索,风军团在空中支援,我们逐步推进,文侯要伏击我们,最多也只能伏击到这几个搜索队。"楚休红低下头,想 了想道:"这样不好。一来搜索的弟兄太过危险,二来他们在暗处,我们在明处,层层推进,只怕效率也不高,一天能进个一里地,那便是了不得的成就了,要搜遍 这一带,那要何年何月?"楚休红这般一说,众人都无语。这沙漠太大了,大得几乎无边无际,虽然知道格勒绿洲就在这一带,但要搜遍这儿方圆百里,非得派出数 十支搜索队,搜上二三十天不可。在沙漠里驻守二三十天,帝国军纵然锋锐如刀,那这刀刃也要钝了。师老厌战,粮草食水的储量不说,士气必定大大低落。

沉默了一会儿,一个地军团的将领道:"楚帅,那是不是先派人搜捕近处的狄人部落,从中问出底细来?"楚休红这时正走到那张地图前仔细看着,他转过身道:" 临出征时,我在想,甄砺之以败逃之兵遁入大漠,而狄王手下多半是些乌合之众,实是胜之不武。现在看来,甄砺之虽是狼狈逃窜,却依然未乱,他仍在随时准备还 击。看来,此次用兵,也将有些波折。当今之计,还是以风军团在空中侦察为主。简参军,狄王能调动多少兵力?"简仲岚沉吟了一下道:"狄人总数不过十万,且 散居在大漠各处,逐水草而居,虽然都奉狄王号令,但格勒绿洲一带,充其量也只有四五万狄人。而我们追得又紧,这么短的时间,狄王能调来的狄兵,最多不会超 过一万。"楚休红道:"狄兵惯于野战,可单兵虽强,但以军团相争,我们五千精兵打他们两万都不在话下,何况我们还有铁甲战车和飞行机。甄砺之虽然现在能调 动狄兵,但狄兵久伏之下,定会露出马脚,我们每日行军一里,步步为营,由风军团用轰天雷开路,时刻注意他们的动静。只消一发现格勒绿洲所在,那就是甄砺之 的末日到了。"邵风观笑道:"楚帅,狄人大概见都没见过轰天雷,听得爆炸之声,定会乱了阵脚。只消他们一出现,我便将所有的轰天雷掷下,把那绿洲炸上一 遍,炸得他阵脚大乱,而后地军团便全线出击,将他们一鼓歼灭。"小王子忽然道:"这样杀伤太大,有伤上天好生之德吧……"邵风观道:"殿下,你是担心武昭 老师吧?不要紧,轰天雷威力虽大,却不是伤人的。可惜这趟是来沙漠作战,那些威力巨大的平地雷、八角雷都太过沉重,没能带来,不然,文侯就算躲在地下,也 非炸得他粉身碎骨。"小王子心事被人说中,脸不由一红,却仍是忧心忡忡,道:"武昭老师年纪老迈,若能将他生擒,那是最好的。"小王子虽然贵为宗室,却从 来没有一点宗室子弟的骄横之气,他对这四相军团的四个指挥官,自幼便近乎崇拜,邵风观这么说他也不以为忤。他是武昭的关门弟子,据说武昭的交牙十二金枪术 已尽数传给他了,如果单从枪术而论,他可与楚休红并称为军中双璧。武昭一生无妻无子,对小王子视若己出,小王子对他的感情,似乎比对父亲安乐王的感情还要 好,自是怪不得他这般说。

邵风观道:"殿下请放心,武昭老师也是我们的老师,自然尽量不伤了他。"小王子沉吟了片刻后道:"那好吧。明天天一亮,便照此办理。楚帅,我们带来几辆铁 甲车?"楚休红道:"铁甲车太过沉重,我只带了五辆大号的。以铁甲车开路,便是甄砺之有埋伏……"他刚说到这儿,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,竟是全军都在鼓 噪。邵风观脸色一变,道:"出什么事了?"像是回答他的话,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来。一进帐中便嘶声叫道:"不好了!全军都哗变了!"小王子脸色也一下 变得煞白。他经历过的实战最少,听这士兵这般说,猛地站了起来,叫道:"什么?怎么会哗变的?"邵风观也吃了一惊:"定是文侯派人来策反了地风两军!天 啊,怎么会有这等事?"他这般一说,帐中别的将领也都惊惶失措。此时高级将领都在小王子帐中,诸营无人弹压,一旦有人哗变,只怕会越卷越大,本来不想哗变 的人也卷进去了。

楚休红也站了起来,沉声道:"岂有全军都哗变之理。"他大踏步走出营帐,道:"诸将听令,不得出声!有出声者,立斩不赦!有听到此令的,速将此令传下!" 他的声音很大,守在小王子帐外的也是地军团的人,听到此令,登时有人四处散去。几乎是刹那间,声音一下小了下来,只听得后营还有些声音。楚休红道:"定是 甄砺之的人混入后营!带马!"有人将坐骑带了过来,楚休红转过头道:"殿下,你与邵将军留在此处,护住粮草,其他人随我去后营。"他的命令干脆利落,营中 诸将纷纷上马,一行人向后营飞奔而去。四千八百人,连营大约有一里多长,从中军赶到后营,不过是转瞬间的事。一到后营,只见人头攒动,马嘶频起,正乱成一 片。楚休红喝道:"楚休红在此,全体噤声入列!若再有人多言,立斩不赦!"后营只有一千人,楚休红的命令一下,将士纷纷带马向两边跑去,一下排成整整齐齐 的两个方阵,却在当中留下了几十人没动。楚休红嘴角抽动了一下,喝道:"将当中的人擒下!"这些人本来趁乱在人群中挤来挤去,时不时将兵器胡乱朝人捅去。 后营的人谁也不知道当中已夹了外人在内,更兼天色已黑,所以就混乱不堪起来。只是这些人没想到楚休红一到,本来乱得不可收拾的帝国军一下恢复秩序,他们无 所遁形,此时反而轮到他们不知所措。后营士兵登时冲上,将这数十人或擒或斩,转眼间便收拾了。

等这些人一擒下,楚休红道:"诸位将军,马上回本部弹压,若有出声叫嚷者,定是内奸无疑。"那些将领答应一声,纷纷散去。一座大营本来像开了锅似的吵闹不 休,此时又马上恢复平静。在一片寂静中,却听得有一阵轻轻的蹄声。楚休红微微一笑,大声道:"速开营门,把敌人放进来,准备迎敌。"营门打开,楚休红已带 着一队人到了营门处,来犯的敌人正全速冲来,见营门大开,只道内应已经成功,一下冲了进来。这批人足有七八百,以疾风之势冲入,又无阻挡,冲入的速度极 快。等敌军冲到一半时,楚休红喝道:"动手!"来犯的敌人本以为营门边是派来的内应,反没料到竟会在这时遭到伏击。此时营门口的帝国军也不过数百人,但敌 人被切成两半,当先数骑马上被乱枪刺倒,马上的骑士掉下来后还待反抗,已被士兵砍死,后面进来的人心知不好,扭头要走,反而将营门堵得死死的,进也进不 得,退又退不得,秩序登时大乱。在一片混乱中,只听得有个苍老的声音喝道:"不要乱!不要乱!"但那些骑兵一大半都是狄人,根本听不懂他的号令,仍是乱作 一团,而帝国军已是早有准备,此消彼长,敌人落马的越来越多。

这时楚休红扬声道:"文侯府军的弟兄,你们大多有家室在京都,难道你们不怕家人受牵连么?"夜袭的敌军大多是些高鼻深目的狄人,当中也有不少是甄砺之带出 的府兵。在火把光下,只见他们面上惊疑不定。来时甄砺之告诉他们,这条计万无一失,定能让帝国军一片混乱,到时冲进来,只是为接应先前混在这里的人而已。 哪知帝国军乱是乱过一阵,却转眼间复归平静,中圈套的反而成了他们自己。

这时,那个老将忽然厉声喝道:"楚帅,事已如此,那你就来与我决一死战吧。"这人挺枪出来,白发白须,赫然正是武昭!

看到武昭,楚休红不禁有些迟疑。他本可下令将这冲进来的数百人尽数射死,可现在来夜袭的首领居然是武昭,他不由下不了这条命令。

武昭本来穿的便是帝国军的甲胄,他手握长枪,一头白发白须也随风飘动,更显英武。楚休红催马上前,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:"武昭老师,您好。"武昭的枪在 头顶舞了个圈,道:"楚帅,十几年前我们比试过一次,那次你就能看破我的幻变枪,但也击不败我。这十几年来,不知你有没有进步。"楚休红摘下枪来,仍是很 恭敬地道:"武昭老师,末将这些年戎马倥偬,也无暇与人比试,但在战场上尚无人能在枪术上击败我,这都是老师你教导有方,末将至今深感于心。"武昭大笑 道:"楚帅,你还是跟十几年前一样,彬彬有礼,却又不肯吃半点亏。好吧,今天我们就以真枪来决一胜负!"楚休红把枪举了起来,刚要说什么,简仲岚拍马上前 道:"楚帅,你不可中计,敌人已是俎上鱼肉。与他比试,胜亦无益,败则误事,还是命人以火枪将他击落……"他还没说完,楚休红已厉声道:"简参军,你让 开!"简仲岚心知劝不住,只得将马牵开,心中却诧异自己为什么要去劝阻。

营门口并不大,两骑都无法用助跑来加大枪力,只能以腕力和臂力发枪。双枪相交时,发出了一声响,枪头撞击出一抹火花,却听得武昭闷喝了一声,也不知吃了什么亏。两骑分开时,只见武昭的一条手臂有些发抖。

楚休红在一边勒住马道:"武昭老师,甄砺之夜袭之计已然破产,你若不降,只怕要玉石俱焚,请老师三思。"武昭把一条手臂甩了甩,大声道:"楚帅,老朽庸碌 一生,虽然得享大名,却从未上过战阵。今日,请楚帅成全我做一个武将的梦想吧。"楚休红的脸也沉了下来,低声道:"武昭老师,仅仅为了这一个梦想,你便愿 捐生赴死么?"武昭笑道:"楚帅小瞧我了。"他将枪举到头顶,厉声道,"楚帅,我有交牙十二金枪术,你大概也知道。只是你恐怕不知,这交牙十二金枪术,本 身是一路枪法,并非指我会十二门枪术。今天,请楚帅指正。"楚休红没说话。关于武昭的交牙十二金枪术传说很多,但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,他也举起枪道:"好 吧,请老师指教。"他正要挺枪出击,突然从身后疾冲过来一队人马,只听得小王子的声音叫道:"住手!"只见小王子一马当先,风驰电掣般冲来,这时武昭已催 马攻来,正好被小王子接过。两匹马卷在一团,枪杆相撞之声不绝于耳。

楚休红对这时跑过来的邵风观道:"邵兄,你怎么让小王子过来了?"  邵风观道:"有人报告说武昭老师在此与你决一死战。你让小王子去吧!"楚休红面色大 变,转头对简仲岚喝道:"简参军,马上调集人马,护住中军!"邵风观也情知情况有变,拍马过来道:"楚帅,楚帅!"楚休红头也不回,只是叫道:"邵兄,你 给殿下掠阵,不能再出差错。"他话音刚落,中军处已是一声巨响,一道火光直冲云霄。邵风观面如死灰,惊叫道:"轰天雷!我的轰天雷!"楚休红已飞马冲出, 身后跟了十余骑,直向中军扑去。

此时,营门口的帝国军发出了一阵欢呼,小王子来势极猛,武昭两个回合之后,被小王子一枪挑去了头盔,一头白发都随风飘起。

中军很是平静。这里士兵本身不多,这回邵风观和小王子一走,只留了十来个地军团的士兵守卫。等楚休红赶回来时,只见这十余个士兵都身首异处,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,原先堆放轰天雷的营帐已成为一片焦地。

此番出征,因为要在沙漠作战,辎重很成问题,只得带些轻便火器,能发出巨响和燃烧的轰天雷便成了首选。但轰天雷虽然不是太重,也只能带四十个。这四十个轰 天雷本放在中军帐边的一个帐篷里,现在这帐篷已什么也不剩了。还好是轰天雷,炸掉的只是两丈方圆,连中军帐也没被波及。若是有四十个平地雷被甄砺之派人来 舍身炸掉的话,只怕半个军营都要被炸上天。轰天雷声响虽大,威力却小,距人一丈外炸开,便不能伤人,倒是可以将人的耳朵震聋。

一时大意啊,竟然被甄砺之得手!楚休红看着这一地狼藉,不禁切齿。

简仲岚已随着楚休红回来了,见到这副景象,也大吃一惊,道:"楚帅,被偷袭了!"楚休红盯着这一片空地,慢慢道:"简参军,你可知道,当年工部木府有两个 员外郎,以手工精巧无伦而齐名。"简仲岚道:"知道,其中一个便是如今的薛尚书。" "另一人名叫叶飞鹄。他技艺不输薛工部,第一个发明了地螺舟,但他心性残忍歹毒,不为帝君所喜,后来被逐出工部,听说,一直跟着甄砺之。听说此人当初还想 发明地螺舟,只是木头无法承受泥土重量而作罢。"简仲岚也听说过这件事,只是不知楚休红提这做什么。楚休红还在盯着地上,冷冷道:"木制的地螺舟潜地不 行,但潜沙却是行的。叶飞鹄,不要走!"他突然间大吼一声,人从马上一跃而起,跳起足有七八尺高。他的宛马本来便极高大,这般跳走,竟然有近两丈。在空 中,楚休红手中枪直直竖起,一下刺入地中。

难道有人竟能在沙下行进么?简仲岚吃了一惊,这时他才发现,这一片沙地上,有一道直直的痕迹,仔细看来,只见这道痕迹中有一块地方微微高起,正自颤动,像 是沙下伏着什么异兽,楚休红此时以枪攻击的正是这块地方。他脑中一亮,喝道:"快去帮助楚帅!"这时,简仲岚已心中雪亮,楚休红所说的那人定然正在甄砺之 身边,他们以地螺舟潜行至中军,让别人制造混乱,又派人佯攻,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营中。等用计将驻守中军的小王子和邵风观调开后,他们便引爆了存放 中军的轰天雷,现在只怕正要出去。若是白天,这般一条长长的痕迹很是明显,但现在是晚上,更加上另外数营一片混乱,竟然没人注意地上有异。

楚休红人在空中转了两个圈,一枪又已刺入沙中,直有五尺,忽见地面那块微微高起的地方登时像开锅的水一样动起,有沙子直甩出来,真似有什么沙中的巨兽受伤,正在负痛挣扎。楚休红落在了地上,喝道:"大家快让开!"他从腰间拔出了刀,眼仍是紧紧盯着这块地方。

地上,沙土翻滚得越发厉害,一些沙子竟被甩到了丈许开外的地方。突然,只听得"嘶"一声响,从沙子里一下钻出一个黑黝黝的长形物,这长形物足有两丈多长, 头上是一个锥形的螺纹,仍在不停转动,发出了"嘶嘶"的响声。真的是地螺舟!简仲岚只觉心也抽紧了,叫道:"楚帅,当心!"这地螺舟背上被楚休红的枪刺 入,无法再潜行,所以只能钻出来。里面会是什么呢?看这地螺舟大小,只怕可以呆十来个人。简仲岚看看周围,周围已有三十几人,而且马上会有人增援过来,看 来不会有什么大碍。他心下定了定,叫道:"护着楚帅,其余人上前!"几个士兵催马向前,长枪对着地螺舟。地螺舟头上的螺纹此时已不再转动,可仍在发出"吱 吱"的声响,倒像是一只装死的巨大虫子。那几个士兵催马向前,已靠得很近,其中一个用枪碰了碰地螺舟的壁。

壁是用木头做的,虽然打磨得并不很光滑,但也看得出相当精致,合榫处连一丝缝隙也没有,也不知是从哪里进出的。一个士兵转过头,道:"楚帅……"话音未 落,地螺舟一边的壁上忽然掉落了一块板,一道刀光激射而出,那士兵本凑得最近,刀光一闪,他的头颅也直飞起来,地螺舟中已有一人一跃而出,将他踢落马下, 夺马而逃。

这人的一连串动作干脆利落,出舟,杀人,夺马,只是一眨眼的工夫,连楚休红也只觉眼前一花,使见这人催马向营边冲去。

大营的栅栏只有五尺高,马本身也已有五尺了,到了栅栏边,这人一提缰,马一跃而起,他只道马上便能脱困而去,正在高兴,却觉得身子忽然一震,马登时落下。原来是一支长枪飞来,从马后胯射入,刺穿了马身,这马立时毙命,摔了下来。

这人一落地,在沙子上打了个滚,心中不由大骇。他已计算得没一点遗漏,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夺马,然后跃栏而走,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,只当定能成功,万没料到有人反应如此快法,投出的长枪快如闪电,又力愈千钧,他的如意算盘根本打不响。

那人从地上一翻而起,手握短刀,不住喘息,眼角往回看了看。地螺舟中还有几个人,他们没有他这般本事,已经束手就擒,他心知失去这个机会,此番定已无幸。 绝望以后,人反而镇定起来,慢慢站起身道:"我是叶飞鹄。能以一枪留下我的,定是帝国军第一大将楚帅吧。"楚休红道:"我是楚休红,不过算不得第一大将。 叶飞鹄,你文武全才,为何执意跟随甄砺之错到底?"叶飞鹄看了看楚休红,叹道:"国士遇我,国士报之。楚帅,叶飞鹄已将生死置之度外,请楚帅成全。"围住 他的地军团士兵已越来越多,现在叶飞鹄有天大的本领也逃不掉了,就算还能有一艘地螺舟能遁地而行,只怕也会立刻被挖出来。楚休红叹道:"叶先生,你刀锯斧 凿,不在薛尚书之下,上阵杀人,也罕有其匹。这一身本领来之不易,叶先生,你何不投降我军,以尽其才。"叶飞鹄笑道:"楚帅,你名震宇内,原来也是个俗 人。男子汉大丈夫,有所为有所不为,我身受甄侯大恩,帝君却视我无物,我岂能再回头为人所笑。楚帅,你要杀便杀吧!"楚休红一阵哑然。叶飞鹄名声很坏,以 前在工部时人人视他为小人,可是现在看看,叶飞鹄纵然不明事理,却不失为是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。  也许,他会有这般差的风评,只是因为帝君对他不喜,所 以旁人自是人云亦云,叶飞鹄才会搞得处处碰壁吧。

他低了低头,正要再出言相劝,忽觉一股厉风扑面而来,耳中只听得旁人的惊呼。"不好!"楚休红头也不曾抬起,按在刀鞘上的手一抬,"呛"一声,百辟刀脱鞘 而出。他出手极快,已迎上了击来的刀锋,"当"的一声响,两把刀就在他眉前一尺处相交,火星四溅,射到了楚休红的脸上,楚休红也不禁心头一寒。叶飞鹄此刻 仍要出手,那自是已萌死志,准备死中求活了。不知为什么,他反而有一阵伤心和惋惜。

叶飞鹄这突如其来的一刀被楚休红架住,便知这千载难逢的偷袭良机已然失去。但他却不退去,刀急转而下,刺向楚休红胸口,但刚才楚休红全无防备之下仍能架住 他的刀,现在已是全神贯注,他哪里还能得手?两人一个出手快,一个招架快,不停转着,身形已看不清了。只听得双刀相交之声不绝,其间有火星不断射出。旁人 纵想帮手,却哪里能够帮得上忙。简仲岚摸了摸袖子里的无形刀,本已准备冲出去,却又站住了。

这时,突然间双刀相击的声音一哑,这一连串声响也戛然而止,两人登时分开了五六步。叶飞鹄本自视极高,经过这番偷袭,对楚休红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。他看了 看刀,慢慢道:"楚帅,死在你手里,真是人生快事。"楚休红道:"叶飞鹄,我不杀你,你还是为我所用吧!你这一身本领,若不能为国出力,实在太可惜了。" 叶飞鹄摇摇头,惨然一笑道:"楚帅,你还要说这些辱我的谰言。"他将左手的刀举起,边上的士兵只道他又要偷袭,举起枪来。叶飞鹄一笑,此时,只听得营门处 也传来一片欢呼,有人高叫:"小王子胜了!小王子胜了!"声音意气昂扬,叶飞鹄淡淡一笑道:"武昭也败了?真是惨胜啊。"他们已炸光了帝国军的轰天雷,此 行目的已经达到,但来的人却几乎全部被擒杀,伤亡远在帝国军之上,便是胜,那也是惨胜。他看了看手中的刀,他的刀原本亮得像冰,现在却暗淡一片,旁人都看 得到,那把刀像被打碎的铜镜一般,都是裂纹。

楚休红道:"叶飞鹄,你的刀也已毁了,还不肯投降么?"叶飞鹄道:"刀已毁,不能伤人,却能伤已。"他将刀回转来,刀尖对准了自己心口。楚休红惊道:"快 制止他!"但哪里还来得及?叶飞鹄的刀虽然裂纹密如蛛网,但直刺之下,刀已入体。这刀本已与楚休红的百辟刀相击了数百次,裂成了几十片,刺入体内后登时裂 开,每一片碎片都像一把小小的利刃尽没入体内,他手上只剩了个刀柄,血像箭一般射出来。

楚休红不禁失色,他冲到叶飞鹄身前,但叶飞鹄这一刀用力极大,哪里还救得活?叶飞鹄一见楚休红过来,嘴角抽了抽,慢慢道:"可惜,我没有……第二把 刀……"边上人都围了上来。叶飞鹄如此力战,实是让人心惊,想起刚才他偷袭楚休红,更令人心生惧意。楚休红叹了口气,道:"将他好好安葬吧,可惜。"他说 着,将百辟刀收入鞘中。只有他自己知道,百辟刀也已裂成十几小块了。

这时小王子与邵风观已带马回来,小王子像是大病一场,在马上似乎摇摇欲坠。楚休红走上前,向小王子行了一礼,道:"殿下,事已如何?"小王子看着楚休红, 眼圈也有些红红的。他虽则比楚休红年纪小不了多少,但从认识楚休红那一天起,便对他视若长辈。他哽咽着道:"武昭老师……他……"他的声音已是断断续续, 语不成声。楚休红知道小王子虽然已是一军统帅,枪术也隐隐有超越自己之势,但内心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孩子,还不曾被战火炼得如铁如石。他又深施一礼道:" 殿下,万事自有天注定,请不必多想了。来人,请殿下回帐歇息。"小王子中了调虎离山之计,那自是甄砺之利用他对武昭的关切之情,楚休红也不忍去责备他。等 小王子走后,他小声对邵风观道:"邵兄,中军重地,你怎么能那么大意,任由殿下出来?"小王子和邵风观若守在中军,叶飞鹄的地螺舟就算再神奇也无从施展, 那些轰天雷也决不会尽数被炸。邵风观看着整理火药库的士兵,脸也一阵阵发白,道:"楚帅,末将知罪,请楚帅责罚。不过小王子因为手刺武昭老师落马,心中极 是悲痛,楚帅请不要责怪他。"楚休红叹了口气道:"军法也不是丝毫不通情面的,我也有过错,不曾仔细关照你,以至于中计,此事便算了吧。不过,邵兄,你的 轰天雷已没有了,那我们商议的战术可就行不通了。"邵风观看着北边。黑夜中,茫茫一片,没半点亮光,放眼望去,只是高高低低的沙丘,明知甄砺之就在前方, 可就是不知到底在何处。沙漠上的地图与寻常的大为不同,标注地点也只是个大概,若要找到那绿洲,仍得靠全军在地面搜寻。但有甄砺之在一边虎视眈眈,谁知道 会再发生什么事。

邵风观道:"唉,若是文侯死不出战,一味隐藏,那他据有水源,我们可不能支持多久了。"楚休红看着远处,轻声道:"邵兄,你放心吧,甄砺之一定马上就会找 我们决战的。"邵风观眉毛一扬,道:"楚帅,此话怎讲?" "邵将军,你可曾注意到,甄砺之此番夜袭,首先并不曾破坏军中食水,反而将我们的轰天雷尽数引爆。"邵风观道:"是啊,这怎么说?" "这就是说,甄砺之有狄王骑军相助,并不怕与我们决战。只怕他一心想的,是要将我们全军击溃,说不定连收服我们为他所用的心也有。他怕的只是我们以轰天雷 攻击,所以首要是炸毁我们的轰天雷。"邵风观低下头想了想道:"楚帅,你说得有理。可是,如今我们已没了轰天雷,风军团便如折了一翼,威力大减。"楚休红 道:"邵兄,你一向无所畏惧,难道现在怕了么?我们地风军团当初被数万蛇人包围时,你也不曾怕,何况这次甄砺之夜袭,连叶飞鹄和武昭老师也折了,我们也擒 了两三百狄人骑军,给他们的打击也不算小。"这时简仲岚过来道:"禀楚帅,此役我军阵亡三十三人,伤十九人,斩首级一百一十七,擒获两百零五人。问那些狄 人甄砺之下落,他们都说不知。请问,该如何处置?"俘虏正被押过来,邵风观道:"还问什么,立刻拷问,要他们说出文侯躲在哪里。楚帅,我来吧,便是块生 铁,我也要让他开口。"楚休红道:"甄侯行事,小心至极,你看他用的只是少量府兵,大多是狄人,大概是借狄王的权杖从别处调来的游骑,只怕那些狄人并不知 道甄砺之下落。"邵风观道:"那就拷问府兵。可惜武昭老师竟然宁死不降,不然他一定知道文侯躲在哪儿。"楚休红看了看那些俘虏,其中,只有十来个府兵,其 余全是狄人。他走到一个府兵跟前道:"甄砺之在何处,你们知道么?"他说得像是平常寒暄一般。那府兵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痕,血将胡子也糊住了。他抬眼看了 看楚休红,猛地站起来厉喝道:"楚帅,请你不要辱天下奇士!弟兄们,我们生为大人生,死为大人死,可是如此?"另外那些府兵本也抱着头蹲在地上,听得这人 的话,齐齐站起道:"正是!我等正为不能捐躯沙场为憾,楚帅,请你成全!"这批人虽然是俘虏,却说得声色俱厉,似是凛然不可侵犯。

楚休红呆了呆,又看看那些茫然的狄人俘虏,忽道:"简参军,缴了他们的衣甲军器马匹,让他们逃生去吧!"他刚出口,邵风观在一边道:"楚帅,你又要动恻隐 之心了。"整个帝国军中,也只有上将军邵风观敢这么对楚休红说话。还在四相军指挥官都是文侯部将的那个年代里,邵风观的年纪、资历都要比楚休红高,两人并 肩作战的时间也最久,现在虽然楚休红的官职后来居上,但邵风观仍然可以当面反驳楚休红的命令。

楚休红咬了咬嘴唇,看着眼前这两百多个战俘。他们双手抱头,蹲在沙地里,被风沙刮得睁不开眼。半晌,楚休红才道:"邵将军,还是放了他们吧。"邵风观 道:"楚帅,请你三思,此时文侯与狄王尚未就擒,将他们放回,等如平添他们的实力。放回去,难道让他们再来攻击我们的弟兄么?"楚休红看了看天空。暗夜沉 沉,秋季的大漠上,时常要起风,风一起时便四野茫茫,什么也看不清了。他长叹一口气道:"得地易,得民心难。我们远征漠北,人生地不熟,狄人又只在沙漠上 逐水草而居,若狄人一味相助甄砺之,那我们要找到他就更难了。将他们放回后,纵有少数人会重归狄王麾下,但狄人定会心慕王师正道而起厌战之心,所以权衡之 下,仍是放了他们为上策。"邵风观沉默不语。他虽然知道楚休红说这么多,主要还是希望能不杀降虏,但也知他说的甚有道理。他想了想,长叹一口气,道:"楚 帅,我说不过你,你一开口就是王师正道什么的,就照你说的办吧。"楚休红微笑了一笑,转过身道:"简参军,你对那些俘虏说,将他们的刀枪盔甲收缴后,尽数 释放,不得重回狄王军中与我们交战。"简仲岚漠然地拍拍马,走上前去,用狄人语说了一遍。那些俘虏听他说完,一个个都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,有几个伏在地下 亲吻沙地,一边大声念颂着,弄得眉毛胡子上也全是沙粒。这些狄人军也有经历过十年前的文侯北征之役的,那时亲眼见过帝国军杀人如草,本已自料无幸,没想到 竟能死里逃生,都喜出望外,不如如何才能表达。

狄人俘虏纷纷逃散,一个个却是向南边走的,剩下那十几个府兵却仍不走。楚休红道:"你们还不走么?"那脸上有刀痕的府兵道:"楚帅,我知道你放我们,是为 循我们的踪迹找到大人。请楚帅不必多想了,我们宁可一死,不愿逃生。"楚休红脸上露出一丝杀气,道:"好吧,我成全你。来人,将这几位壮士一个个砍去首 级,成全他们天下奇士之名。"那府兵笑道:"多谢楚帅。我文侯三千剑士,当借楚帅而扬名。"他大踏步向前走去,其余几人也跟着他走去。简仲岚带着中军士兵 跟了上去。

邵风观长叹一声道:"楚帅,以前我多少对你有些不服气,如今我算佩服个十足了。"楚休红却根本没半分自得之色,脸上反有一丝痛苦。营中已静了下来,只听得 刀刃入肤之声,那些府兵被斩首时竟一声不吭。片刻,简仲岚回来道:"楚帅,末将监斩完毕,十二首级在此。"这十二个人头个个都还带着血迹。楚休红看了一 眼,眼中也露出迷惘之色,道:"将尸身安葬了吧。"他一拍马,上了一个沙丘,大声道,"全军听令,甄砺之与狄王就在眼前,明日天明,三军出发,我们定要擒 获叛贼。"这一场仗虽然帝国军火器库被炸,但伤亡甚小,军中士气也正盛,听得楚休红将令,全军发出一声欢呼。

地风两军团的士兵虽然遭袭,但不愧为帝国最顶尖的精兵,仍是秩序井然,丝毫不乱。楚休红在沙丘上看着所有士兵散去,心头又是一阵茫然。  邵风观也回去安歇了,现在这里只是一片狼藉,原来平整的沙地被踩得凹凸不平,不少地方还残留着血迹,将沙粒也凝成一块块的。

人过处,只把这些杀戮和血腥还给天地,而天地又将这些痕迹化做无形。楚休红摸出了那个雕像,默默无言。这时,在鞘中传来了轻轻的"啪"一声。百辟刀终于断 裂了。这些年来,刀下也已不知斩断了多少神兵利器,斩杀了多少名将勇士。如果刀也有心的话,那么今天,这把刀的心也碎了。

不仁者,天诛之。楚休红抬起头看着天空,风沙渐止,一钩残月挂在空中,凄冷如冰。他看着雕像,眼前依稀浮上了那张梨花般的面容。

简仲岚自士兵们走后,一直没有离开。他站在沙丘下看着楚休红的身影,咬了咬牙。他已经放过了好多机会,但这一次机会却好得无可比拟。以他的无形刀术,楚休 红定会连半声也哼不出便中刀毙命。不能再放过这个机会了。他似乎又看到太师在密室中的那张脸。现在小纤也在太师府中,如果事情办不成,只怕自己和小纤就只 有同穴的福分了。

他把手弓起来,右手已摸到了袖管中的无形刀。帝国军中,大概只有太师知道他简仲岚除了深通兵法以外,自幼随上清丹鼎派旁支学过这一手无形刀法。指尖触到了刀环,无形刀随时都可摸出。一刀挥出,刀气隐于风中,无迹可寻,也无人能见。

他慢慢地走上沙丘。此时楚休红正自出神,不曾发现他正在欺近,但只消近得楚休红十步以内,那他便是知觉,也没有反应的时间了。简仲岚走得极轻。现在士兵都 守在中军外围,防备狄人发动另外的攻击,中军一带,反而宁静得死寂,没有人看见,简仲岚走的每一步,都在沙上留下一个极浅的脚印,不注意看都看不出来。

十五步了。楚休红仍在入神地看着那雕像,不远处传来一些士兵走动的声音,把简仲岚本已很轻的脚步声也掩去了。

十二步。楚休红仍是一动不动,简仲岚却不由得一个迟疑,他茫然地看了看楚休红。楚休红挡住了叶飞鹄那疾愈闪电的偷袭,他也看得清楚。他心知楚休红的速度不 会比自己慢,一旦失手,只怕便再没机会了。不知为什么,他眼前浮上了小纤的笑意。只是这么慢得一慢,他的脚下一沉,一脚已深深地踏入沙中,"嚓"一声,沙 子发出了一声响。

楚休红转过头,看见是简仲岚,笑道:"简参军,你还不去歇息么?明天可能就要大战了。"简仲岚的手仍插在袖子里,也不拿出来,只是道:"楚帅,我见你没歇 息,有些担心。"楚休红笑了笑道:"没事,只是心里有些闷。"简仲岚试探地道:"是因为那几个府兵么?他们不说,也不能挽回甄贼的败势。"楚休红道:"不 是因为这个。只是,当年我曾立下一个誓言,说有生之年,定要让这天地间不再有战争,让每个人都能安居乐业。可是,"他摇了摇头,苦笑了笑,"这些年来,我 不知又发起了多少次战争,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了。"简仲岚心口像被巨锤重重地捶了一下,几乎要惊叫起来。他强忍着心头的痛楚,道:"楚帅,你也不必自责,这 个年代,若不能以暴制暴,那天下,不知还要怎样的乱法。"楚休红长叹一声,道:"有时也想想这天下,若无我,当有几人称帝,几人称王。但造杀孽如此,我心 终不能安。不仁者,天诛之,我也是个不仁者。"简仲岚不知该说什么好,他嗫嚅道:"楚帅,您真是位英雄。"楚休红淡淡一笑道:"英雄么?我不想做一个英 雄。英雄只是些会让百姓受苦的人,这个世界,宁可多一些工匠医士,还是少一些英雄为好,没有就更好了。"楚休红这番话让简仲岚不禁一怔。谁不愿做一个英 雄?手握重兵,去征服天下,这是每个男儿心中的最高志向。可是楚休红却说英雄越少越好。他道:"楚帅,这话怎么说?" "每一个英雄都想要成就自己的霸业,都不愿让别人抢夺自己的位置。在英雄看来,杀人盈野,攻城略地,那是为实现理想而不得不然。可是,苍生何辜,为了英雄 的理想,他们难道就该成为英雄霸业的基石么?"楚休红抬起头望着天空,眼中一片迷茫。简仲岚长叹了一口气,手抽出袖子,垂手行了一礼道:"楚帅,还是回去 吧。"

"这定是楚休红亲自带兵追来了。"甄砺之将望远镜收好。因为怕被帝国军发现,驼城中不许点烛,仍是一片黑暗。经过这些天逃亡,甄砺之仍然衣着整洁,仿佛帝都中的打扮。

狄王咬着一口羊腿肉,喝了口酒,打了个饱嗝。隔了几步,甄砺之仍闻到一股膻臭味。他微微皱了皱眉,好在现在昏暗一片,狄王也看不到。

狄王道:"甄君侯,你的人真能宁死不肯吐实么?"甄砺之道:"我养士三千,知道每个人的性情,这三千人个个愿为我效死。如今敌军的轰天雷已尽数被毁,这次 行动,我们大获全胜,以后,便是在沙漠上决战,也不必怕他了。"狄王在驼城的缝隙中向外张望了一下,又咬了口羊肉道:"如果他们围而不战,那我们怎么坚持 下去?围个十来天,饿也饿死了。"甄砺之笑道:"王爷,这你不必担心,帝国军不擅沙漠作战,现在他们士气正盛,但十来天后,他们定会战力大减。何况我们据 有水源,他们却是自带水袋,只怕,他们比我们更急着要速战速决。此时上策,便是等他们踏入我们的伏阵之中。"狄王想了想,半天才道:"中原人诡计太多,我 们狄人可不会这一套。"狄王又坐回他的胡床上,一口马奶酒,一口羊肉地去吃了,飘过来的一阵阵膻臭让甄砺之有些作呕。他把头凑到外面,吸了口空气,喃喃 道:"如果真是楚休红统兵,那我要看看你到底能有什么本事。"

三 驼城悲歌

天亮了。沙漠上的太阳跳出地平线,将万里黄沙映得通红,似乎到处都在燃烧。楚休红站在沙丘高处,将望远镜收回来,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。

邵风观的飞行机正在回来,他只怕已经发现甄砺之的行踪了。昨夜的一夜风将大漠上的浮沙吹掉一层,楚休红一大早便用望远镜四处察看,在旭日中,看到五里外,掩在沙丘中的一片地方颜色有异,马上让邵风观飞近了细看。他已猜得到,那片颜色有异的沙地,定是一片驼皮。

那肯定是格勒绿洲的所在。甄砺之将驼皮张成平顶,上面覆盖一层沙土,驼毛颜色本与沙子相近,覆了这一层薄沙,更是看不出来了。可人算不如天算,昨天风不 大,却吹得久,将驼皮平顶的沙子吹掉许多,驼皮不像沙子能反光,若是正午,阳光太烈时也看不出来,但现在正值日出,望远镜中看去,那一片黄褐色明显较边上 为深。

邵风观的飞行机一落地,兴冲冲地过来道:"我发现格勒绿洲了!真没想到,文侯竟然用驼皮将整个格勒绿洲覆了起来!"楚休红默默地算了算,按这片绿洲大小, 甄砺之与狄王联军只怕有四千余人。甄砺之的府兵经过北逃,只怕仅剩一千上下,狄人来去如风,但能聚集的也不多,一般连上妇孺也只有两三千一股,狄王能聚起 三千多精壮骑军,已不愧是大漠之豪。他收起望远镜,冷笑道:"甄砺之纵然神机妙算,终于现形了。"邵风观接过楚休红的望远镜看了看,道:"我们该如何进 攻?"楚休红道:"驼皮受烈日曝晒,定是干燥非常,见火即燃。邵将军,要是火军团在此,在这里一阵神龙炮,便可将甄砺之连根拔起,可惜啊可惜。" 邵风观 笑道:"不过我们还有火箭。哈哈,楚帅这条计好是好,可也太毒了,一把火要烧尽四千人。"楚休红笑了笑道:"以甄砺之之能,只怕我们欺近到弓箭射程,他便 能猜到我们的计划了。你风军团再辛苦一趟,每人带两个火把上去。"邵风观叫道:"火把能行么?沙漠上风大,就算掷到驼皮只怕也烧不起来。"楚休红将左手在 右掌一击:"不用它烧,只让甄砺之看到。甄砺之足智多谋,但多谋之人往往想得太多,面面俱到,为防万一,一定会将驼皮顶盖撤去。我已命五辆铁甲车待命,只 消甄砺之忙着撤去驼皮,无法疾攻时,铁甲车就立刻发动冲锋,打他们个措手不及!"地军的铁甲战车是陆战威力最大的利器,攻蛇人时,曾发挥极大效用。但铁甲 车也有个致命缺点,就是转动不灵,速度太慢,在沙漠上行进,速度就更慢了,若贸然攻击,甄砺之以逸待劳,铁甲车威力不能发挥。

邵风观听到此处,笑道:"好!这趟由我全军出动,只消看到文侯现形,便降落左翼,从他侧翼攻击!这回,文侯本领再大,看他可有回天之力。"他伸过手来,与楚休红击了一掌。

小王子在一边道:"楚帅,可要我带兵随铁甲车冲锋?"楚休红道:"殿下,你是千金之体,坐镇中军,指挥诸军接应。我带地军团轮番冲锋,定要一举战胜。"

甄砺之看到帝国军正不断逼近,心中也不禁有些惴惴。

楚休红领兵,向有"幻化无方"之誉,调度时总是中规中矩,滴水不漏,攻击却从不依正轨,分进合击,让人难以预料。但他不相信,楚休红竟会如此大胆,一味向自己的埋伏圈冲来。难道其中有诈?

狄王还在咬着一根羊骨,见到帝国军攻来,面露喜色道:"他们人不多啊,早知道我以旋风军突击,只怕他们早就丢盔卸甲,逃得远远了。来人,快准备,马上发动 攻击!"笨蛋!甄砺之暗暗骂着,但他脸上却仍是不露声色:"王爷,敌军机变极多,要防他有诈。他们有种铁甲战车,最能克制骑兵,远近威力都大,我们若冲上 前去,正好被他们的铁甲车发挥威力。"狄王将肉骨一扔,道:"甄君侯,那怎么办?" "再看看他们的动静。"甄砺之将望远镜拉开,看着逐渐逼近的帝国军。现在已到了一里地外,再走一程,便能进入弓箭射程。"看看狄人的箭术吧。"甄砺之嘴角 抽了抽。这驼城坚若磐石,楚休红用兵再强,也不会想到在沙漠中能筑起这样一座驼城来,他们带的,也一定不会有攻城器械。只消进入箭的射程,定要让这支帝国 军全军覆没。  如果楚休红和邵风观能再为我用,争夺天下,也不见得不可能了。甄砺之只觉浑身的血液也在燃烧,眼里精光四射,哪里还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。

这时,狄王忽然"咦"了一声,道:"他们怎么又放出那些怪鸟来了?"是风军团又出击了?甄砺之不禁吃了一惊。他最惧的,其实就是风军团居高临下,以火器下 击,因此他不惜牺牲了叶飞鹄和武昭,也要先炸掉帝国军的火器。风军团失去了火器,便没有太大的威力了,等如斩去帝国军一条最为有力的臂膀。现在风军团居然 又出击了,而且方向正是对准这里的,看阵势,风军团竟是全军出动。按理,风军团在空中已无威胁,该是在地上辅助进攻,但帝国军不惜分散力量,他们打的到底 是什么主意?

他拉开望远镜,细细地看了看。在一里地外,还看不清楚,但随着风军团飞近,他已看见飞行机后座的士兵带着两支火把。

火攻!甄砺之不由浑身一震。驼皮被烈日曝晒,坚韧非常,就算帝国军带突火枪来也打不穿,但驼皮晒干后最怕火,上面的驼毛见火即燃,一旦势成燎原,那自己这 一方不用打便要乱成一团了。他惊得一把抓住狄王道:"快!快把驼皮撤掉,我们已经被发现了,他们马上要来火攻!"狄王也吓了一跳,叫道:"什么?哈斯朗, 快传令下去,将驼皮撤去!" 他在沙漠中呆得久了,也知驼皮易燃之性,听甄砺之说得急迫,顿也方寸大乱,一边叫着一边跑去,心中想道:"幸好甄君侯在此, 若是我,定猜不出这些中原人的鬼点子。"驼皮在绿洲上搭得很是巧妙,将高就低,没什么缝隙,但取下来时也不太容易,狄人听得狄王传令要将驼皮撤下,登时一 通混乱。狄人本长于冲锋野战,纪律对他们而言,是闻所未闻的东西,在这绿洲中几天,已是憋得久了,这般一乱,狄王拼命喊话约束也没用。

随着驼皮一张张撤下,风军团的火把也已掷下。但火把并无想象中的威力,沙漠上风大,火把有不少未曾落地便已熄灭,还有不少被风吹到了沙地上,只有少量落到驼皮上引燃,但狄人已是有备,一张刚燃起,被盖上沙子,火登时灭了。狄王见到这番景象,对甄砺之更是敬佩不已。

他却不知甄砺之已是暗暗叫苦。此时帝国军前锋向左右两翼展开,正中推出了五辆巨大的战车。这种战车每辆可容二十人,铁甲边缘有机关相扣,可以拆下,便于携 带,一旦上阵,便把铁甲装上。铁甲车虽然在沙地上很难行进,但这些铁甲车的轮子是改装过的,都是用一排铁链制成履带,虽然速度减慢,但在沙地上也行进得稳 稳的。

这定是薛文亦想出来的主意!甄砺之放下望远镜,恨恨地想。本来自己这方还有个足以与薛文亦匹敌的叶飞鹄,但叶飞鹄昨日以地螺舟夜袭,虽然胜利将帝国军火药炸光,但他没能回来,定是已经阵亡。如果他在的话,肯定还能有主意,现在,却只能靠自己了。

狄人还在乱成一团。驼城虽然号称坚不可摧,但在铁甲车面前,驼城终是些血肉之躯,又能抵挡得几时?现在已到十万火急之时,若不能阻止帝国军的铁甲车前进,那就大势去矣。他大叫道:"王爷!王爷!"但狄兵乱成一锅粥,狄王也不知在哪里了。

他看了看四周。养士三千,现在这三千府兵已经只剩了一千三百多,昨日又派了一百人趁夜招集狄人游骑夜袭,说好不管成败,这一百人都不能回驼城,以防被帝国 军循迹攻来。现在手头,只剩这一千二百多人的府兵了。难道,真的已到末路了么?他看了看这一千多府兵,他们仍是神采奕奕,但脸上多少带了些悲壮,边上还放 着武昭惯用的几把长枪和叶飞鹄造而未成的机关器械。

一看到叶飞鹄的机关器械,甄砺之眼前一亮,叫道:"谁还会用这台地螺舟?"叶飞鹄到格勒绿洲来,发现自己以前设想失败的地螺舟在沙地上能大行其道,大为兴 奋,连做了两艘。但这地螺舟操纵太过繁复,只有他自己能开动,不然昨天如有人从沙下接应,叶飞鹄也不至于死在那里了。现在,无论如何也只能一试。

他喊了两声,却仍没有人敢出来。眼看帝国军的铁甲车越来越近,现在大约只剩了五百余步,几乎马上就要逼到跟前了,可狄人忙于扯下驼皮,因为太过混乱,本来 就算烧起来也无大碍,他们这般一扯,反倒更加掣肘,乱得不可开交。甄砺之额角青筋也暴了出来,叫道:"现在来的,乃是帝国军最为精锐的地风两军,如果我们 能一鼓作气,将其击溃,那必将震动帝国全军,以后再无人敢来。谁能将地螺舟开去攻翻那几辆铁甲车,那就是我甄砺之王朝的第一功臣!"他喊得声色俱厉,一个 府军有点怯生生地道:"大人,我看过叶先生开地螺舟,大概还能行。"甄砺之喜出望外,一把抓住他的肩膀,大声道:"好!你若能建此奇功,我甄砺之日后得了 江山,定与你平分!"这府军摇了摇头道:"大人,我也没有信心,只怕开得出去便开不回来。我也不要半壁江山,只望大人日后坐了天下,能想着天下百姓,不要 像帝君那般横征暴敛。"甄砺之道:"一定!我甄朝开国,十年内不对百姓收取赋税,不征徭役!"这府兵笑了一笑,扭头道:"弟兄们,今天是我们为大人捐躯的 时候了!大人对我们恩重如山,我们当为大人的江山出一份力!"他拉开地螺舟的门,跨了进去,登时又有十多个人出来,要进地螺舟。这地螺舟有两丈多长,挤着 能坐八人,这十几人挤在里面,定要塞得动也不能动了。那个开地螺舟的府兵道:"不要太多人,只有五辆铁甲车,我们十个人就足够了!将那车轮下的铁链扭断, 这车定不能在沙上行走。"里面又挤了九人,每人都带了一根狄人惯用的铁棒。狄人是吃牛羊肉长大,几乎个个都是大力士,不少人用铁棒,十根铁棒倒很容易弄 到。

那府兵道:"大人,来世再见了。"他说这话是知道此番定是有去无回,也不再多说,拉上门。只见这地螺舟一阵震动,头上的螺纹开始转动,越转越快,一下钻入沙中,从驼城下钻了出去。

楚休红看到那些驼皮被拉下时,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。

狄王将无数驼骆捆好四肢,一头头摆成城墙之势。这些骆驼至少也有上万头,绑在一处,动也不能动。骆驼本极能耐饥,又极为驯良,更兼嘴也封着,平常不发出一 丝声音。在沙漠中,竟然出现了这样一座骆驼组成的城池,饶是楚休红身经百战,也是闻所未闻。幸好还有铁甲车。他淡淡一笑。铁甲车一过,骆驼也要碾平了。只 消绳索弄断,这些骆驼就不会再蹲踞成这等固若金汤的城池,驼城也便破了。

他的笑意还未退去,忽然,在铁甲车前面,冒出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。这东西头上还有一个螺纹,出了沙子仍在不停转动。是地螺舟!楚休红吃了一惊。没想到甄砺之还有地螺舟!

地螺舟出现得太过突然,又在铁甲车面前。铁甲车虽然刀枪不入,但车轮下却是死角。当先一辆铁甲车去势不减,已到了地螺舟跟前,地螺舟的门这时打开了,从里面正不停地跳出人来。出来了七个人时,这铁甲车已碾上了地螺舟。

重达千钧的铁甲车和木制的地螺舟相比,自如石击卵。地螺舟像被重物压着的鸡蛋一样碎开,里面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。那是地螺舟中尚未出来的府兵被铁甲车碾死了。

楚休红不禁闭了闭眼。即使是两军阵前,你死我活的战斗,他仍不忍看这些杀戮。但他的眼刚闭上,边上几个士兵已惊叫道:"楚帅,不好了!"他睁开眼,只见当 先那辆铁甲车的履带已被撬断,轮子深深陷入沙中,已翻向一侧,哪里还动得分毫,从地螺舟中出来的七个人正在合力撬第二辆铁甲车的履带。

铁甲车冲在最前,将铁阵打开缺口,然后骑军冲锋,一旦敌军反击,骑军又退回铁甲车后,让铁甲车充当堡垒,这是地军团屡试不爽的战术。可是在沙漠上,马匹不 能跑得太快,铁甲车虽然由薛文亦改装成履带式,能在沙地行进,可履带一断,铁甲车也就没用了。车中虽有二十个士兵,但第一辆车子翻倒后正好将门压住,里面 的人一个也出不来。

楚休红叫道:"快!快去支援铁甲车!"一向都是铁甲车保护地军团的骑兵,由骑兵保护铁甲车,这还是地军团成立以来的第一次。仍然对甄砺之轻敌了啊。楚休红悔之莫及。甄砺之已中了楚休红的计策,以致发动不了有效进攻,但这一次,却轮到地军团失手了。

那七个人力量大,动作也快,此时已撬断了第二辆铁甲车的履带。第二辆铁甲车翻倒时倒是门在上面,里面有士兵爬出来。他们二十个人在里面翻得七晕八素,没想 到铁甲车居然会翻倒,手中持的军器反而自己刺伤了几人。这士兵本是弩兵,一出来,便将手中的连珠弩对准一个府兵射去。

连珠弩是薛文亦发明的雷霆弩的缩小版,单手可持,射程也要近得多,但现在两辆铁甲车只有十几步远,那七个府兵正在撬第三辆铁甲车的履带,连珠弩一连七发, 尽射在最后的一个府兵身上,那府兵哼都不哼一声便已毙命。边上一个府兵操起手中的铁棒,猛地扔去,铁棒打着转,风车一般,正击在那弩兵头上。弩兵刚射死一 人,根本没能防备,铁棒击中他的头部,头骨被打得粉碎。他一下重又翻下车去,把另一个刚要爬出来的士兵压得重新倒了回去。

这时,第三辆铁甲车的履带也被撬断了。剩下六个府兵马上去撬第四辆车,那个将铁棒掷出的府兵抓起死者的铁棒,走在最前。楚休红的骑军已到了。他一马当先, 长枪一探,一个府兵闷喝了一声,叫道:"你们快干,我来挡住他!"最后两辆铁甲车驶得很近,几乎是并排前行,剩下五个府兵闷头狠撬,那府兵将铁棒舞得风车 一般,楚休红一枪探去,反被他的铁棒打得荡开。此时楚休红在两辆车当中,已将路都堵死了,后面的骑兵必须绕着才能过去,这府兵抡动铁棒,大有一夫当关,万 夫莫开之势,铁棒又极是沉重,在身前舞得密不透风,楚休红的长枪根本伸不进去。

这么重的铁棒,这府兵力气再大,风车一样舞动,也不能长久。舞了七八个圈,楚休红一枪已然出手,作势刺他面门,这府兵将铁棒舞起来,手却一软,铁棒登时舞不成圈,楚休红的枪已缩了回去,二番出枪,正从空隙间刺中他的嘴。

这手二段寸手枪一旦刺中,比平常的枪力要大一倍,这个府兵虽然力大无穷,又哪里还挡得及?枪自唇间刺入,颈后刺出,登时不活了。

而这时,第四辆车的履带也已被撬断,还有五个府兵疯了一样去撬向第五辆铁甲车。

这是最后一辆了。楚休红心知,这辆车再被弄翻,那好不容易得来的优势便荡然无存,重新回到两军对垒的均衡之势。此时帝国军攻击受阻,狄人却已将驼皮顶盖扯完,正在集结,马上要反扑,此消彼长之下,只怕帝国军反而要落下风。

这几个府军舍生一战,居然让地军团遭受这等重创!楚休红以下的军士一个个都不禁心惊。这时又有另一些地军团的骑兵冲了过来,几人同时向这五个府军发动攻击。

若府军反击,那这第五辆车就算保住了。骑兵人人都有这个想法,因此出手毫不留后路,便是与府军拼个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。可是,这五个府军居然一点也不还 手,仍是大力撬动第五辆铁甲车的履带。他们连撬四辆,本也到筋疲力尽之时,撬这第五辆便已相当吃力,地军团的骑军长枪齐出,五个府军同时中枪,两个是颈部 被刺穿,当场送命,另三个被刺在肩头,却眉头也不皱一皱,还在拼命撬动。

"崩"的一声。楚休红心也随之一沉。这第五辆车的履带也被撬断了,登时歪了下来。他本也在当中,带马一跳,这辆铁甲车正倒在他马前,激起一大片沙子,眼前 也模糊成一片。当中,本纠缠在一起的几个地军团骑兵和那五个府兵同时被压在下面,府军固然不活,几个骑军也有一个被压住了腿,另一个的马头恰被压住,人虽 无事,却吓得面无人色。

从驼城里发出了一阵欢呼。地军团的铁甲车攻势,在府军的拼死反抗下,被尽数瓦解。而且,反抗的,竟然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府军。尽管这几个府军已全部阵亡,但对剩下的府军和狄人的士气,却是个莫大的鼓舞。

功亏一篑啊。楚休红眼里也不由得有些湿润。他看了看在空中盘旋的风军团,但他们的火把扔光了,充其量不过是些点缀而已。像一些无害的飞鸟。楚休红不知怎 么,想到了这些。这时,突然从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了许多纸片。这些纸片漫天飞舞,有一小半落到驼城中,狄人大多不曾见过纸,抢过来看看。

狄人虽是蛮族,文化却也不低,几乎人人都识得几个字。简仲岚写的这些话又极是简易,他们纵然认不全,也都看得懂大致意思。甄砺之在驼城中也抢过一张看了一 眼,叫道:"王爷!王爷!"这时狄王已挤了过来。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拿了根羊腿在咬,吃得满嘴是油,用袖子抹抹嘴道:"甄君侯,发生什么事了?" "速速下令,不许你手下捡这些纸片!"但命令纵发下去,却止不住狄人的交头接耳。简仲岚这些话写得动情,狄人自幼在沙漠上逐水草而居,平生最关心的就是父 母妻子,狄王虽有南面之威,终不及亲情动人。他们互想说着,一个个渐渐露出不愉之色。甄砺之心中大急,却也无计可施。楚休红智计百出,但最厉害的看来还是 这攻心策,真不知一夜他怎么能写那么多张纸,只怕是发动全军一起在写。

飞行机上,传来了一片歌声。这是风军团加紧学会的一支狄人思乡谣,楚休红昨夜突然想到,让简仲岚教给风军团的。邵风观本不是个善歌之人,临时学会的歌更是 五音不全,但这首歌曲调简易,歌词也浅俗,仍是听得一清二楚。只听得空中纷纷扬扬,都是"落日一丈红,平沙万里黄。男儿行千里,只是思故乡"的歌声,那些 狄人更是不安。

这时,帝国军中突然又发出了一阵惊呼。楚休红眯起眼,只见从驼城中,有几个人正走出来。那是三个骑军。左右两个手里拿着巨大的盾牌,护住当中那人。盾牌太 大,也看不清当中之人是谁。楚休红止住边上的士兵道:"不要放箭,看他们怎么说。"到了距他们百步远,两个府军将盾牌分开,露出当中那人。那人高声叫 道:"甄砺之在此,请你们主帅过来说话!"只见甄砺之穿着一件短甲,披着披风,须眉都已花白,却仍带着当年帝都第一权臣的威势。他走到阵前,扫视了一眼帝 国军,又高声道:"请你们主将过来答话!"一边的传令兵正要驳斥他一句,楚休红止住他道:"我出去。"一边的简仲岚小声道:"楚帅,要小心暗算啊。"他明 知不必这么说,要真有暗算,他受太师之托的事也不必去做了,可事到临头却仍然忍不住说这一句。

楚休红回头一笑道:"甄砺之岂是小人。"他催马出阵,小王子在他身边急道:"楚帅,不要出去,小心他有计策!"但楚休红已走了出去,小王子正待追出去,简 仲岚已催马向前,道:"殿下,你稳住中军,我去。"他跟在楚休红身后出去,楚休红倒也没制止简仲岚,两骑到了甄砺之面前二十余步的地方,楚休红躬身施礼 道:"甄先生,末将楚休红有礼了。"甄砺之看了看他,仰天笑道:"我猜也是你,只有你才能将甄某逼到这等田地,看来,太师对我是势在必得了,竟然能将你从 南征途中调回来。甄某何幸,居然将我看得比共和军还重。"楚休红正色道:"甄先生一人之力,已越千军,太师决不是不知轻重的人。甄先生,如今你赖以倚恃的 狄王也正为约束自己部下而忙得焦头烂额,只怕没什么战斗力了。甄先生,以你这一千府兵之力,决非我地风二军团的对手,请甄先生束手就擒,免得两军同室操 戈,涂炭生灵。"甄砺之厉声道:"你是要我投降么?"楚休红仍是不动声色道:"正是。请甄先生放心,楚某与邵将军愿一力承担甄先生安全,太师决不能加害甄 先生分毫。"甄砺之脸色变了又变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,似乎已为楚休红言语所动,却又踌躇不定。他看了看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地风二军,这两军已整装待发,即将 发动攻击。他也知道,楚休红现在说得客气,一旦兵戎相见,便决不会客气,必要将自己这一千多人连根拔起而后已。那一瞬,他几乎要开口答应了,话已到嘴边却 又吞了下去。

即使此战不胜,仍有远赴极域,另辟一番天地的机会。甄砺之想着,即使他自知已垂垂老矣,来日无多,但少年时那叱吒风云的热血,仍在他胸中燃烧。他道:"楚 将军,你若能与我联手,取天下易如反掌耳。帝君昏庸不明,而张龙友又野心勃勃,你何必为他们卖命?那姓张的狼子野心,你难道不怕他日后像对付我一般对付你 么?"楚休红正色道:"甄侯,我不是为一家一姓卖命,我只求天下早日得息兵戈,能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,吾愿足矣。"他一向对甄砺之直斥其名,见面时最客气 也只是句"甄先生",此时突然以甄砺之旧官职相称,甄砺之也只觉浑身一凛。他垂下头,忽然翻身下马,待抬起头来时已是满面泪水。他伸出双手跪在楚休红马前 道:"楚将军,我认输了,只望你能看在老朽这般年纪,向帝君求情,赏我一个全尸。"楚休红脸上登时动容,也翻身下马道:"甄侯,请你放心,回帝都后,我愿 以性命为甄侯担保。"他伸手去扶甄砺之,甄砺之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寒光。简仲岚在身后看得真切,大叫道:"楚帅小心!"甄砺之已一跃而起。他须发全白,刚才 也像个颓唐至极的寻常老者,此时却须发戟张,哪里还有半分苍老之态?右手已拔出了腰间的腰刀,一刀向楚休红当头劈来。

这柄刀血一般红,乃是帝国当初十二名将中第一力士陈开道的佩刀"赤城"。他刚才还痛哭流涕,突然间暴起,楚休红全没料到。他第一反应便是去拔百辟刀,但手 刚一碰到刀鞘,猛然醒悟到百辟刀已经碎裂,他顺势一把扯下刀鞘,迎向刀势。但赤城刀本就不在百辟刀之下,这一刀将刀鞘砍做两断,只是缓得一缓,余力不减, 仍是向下直劈。

完了吧。楚休红心头一凉,只听得简仲岚大叫道:"楚帅!"人像流星一般,从马上疾冲而至,几乎已超越了人的极限,甄砺之的赤城刀已到了楚休红面门,只觉白光一现,又是裂帛一声,刀一下齐柄断成两截,刀头从楚休红面前落下,简仲岚如何出手竟没人能看清。

甄砺之见这势在必得的一刀都已失手,惊惶失措,人一跃而起,跳上马,叫道:"挡住!挡住!"但他快,简仲岚更快,又是白光一闪,甄砺之坐骑的两条后腿登时断成两截,那匹马惨嘶一声跪倒在地,甄砺之也好生了得,双手一按马鞍,人从马头上跃过,已冲向驼城中。

这时,护着甄砺之出来的两个府兵将盾牌一扔,两人双手同时出枪。两先两后,四支投枪来势极快。这两人是府兵中有名的"飞电鬼",据说投枪之技,几与当年名将"火虎"沈西平相当,简仲岚全神贯注在甄砺之身上,这四支枪哪里还闪得掉?

这时楚休红在他身后一舒臂,一手抓住一把投枪,简仲岚刀术极高,枪术却只是平常,后来两枪他再拦不住,两枪齐中。一枪刺穿简仲岚的肩头,另一枪从他胸口刺入,从背心透了出来,几乎碰到楚休红身上。

"简参军!"楚休红大声叫着,如闪电般出手,手中两支投枪同时射出,分袭左右。这两支枪比"飞电鬼"兄弟投出更快,这两人甚至没反应过来,双枪齐中,同时翻下马来。

楚休红奔到简仲岚身边,一把抱起他。两柄长枪一刺透他的左肩,一从右胸口刺入,透背而出。简仲岚睁开眼,看见楚休红就在他跟前,他嘴角抽了抽,慢慢道:" 文侯府府兵……果然也名不虚传啊……"楚休红大声道:"医官!医官!快来给简参军疗伤!"如果在这里刺入,楚休红全无防备,本领再大也闪不过去吧。简仲岚 的右手摸着左袖间的无形刀,慢慢地拔着,他好像看见了太师那赞许的笑容,以及小纤看到自己时的笑靥。

那天在太师府的密室中听到太师要格杀楚帅的命令,他几乎惊呆了。楚帅与太师有十几年的交情,当太师与甄砺之反目时,楚帅也站在太师一边,他怎么都想不到太 师竟会有这等命令。当他大着胆子询问时,太师眼里也闪过一丝痛苦,他本以为不会得到答案,谁知太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:"我意在江山,他意在苍生。简参 军,若是你眼前有一块绕不过的石头时,你会怎么办?"当甄砺之兵变失败北逃后,太师在京师以肃清甄砺之余党为名,大肆诛杀旧日接近甄砺之的权臣。开始楚师 虽也提出执法未免太苛,但被太师驳回后也没有坚持,因为那些权臣大多是些贪官污吏,实已招民愤。但一个月后,太师诛杀之举全无收敛,反而愈演愈烈,到最后 岂但是那些权臣本人,连他们的九族十族,甚至家里的左邻右舍、故里乡党都被打入天牢,号称要斩草除根,永绝后患,到此时楚帅再难忍受,不惜到太师府中面 谏,据说两人起了极大的争执。最后在楚帅力争之下,太师终于退了一步,不得不将无关之人都放走了。那些在牢里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犯人被放出来后,几乎都不 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当时还大大歌颂太师仁政一番,似乎抓他们进去的是旁人,而太师是他们的救命恩人。当时简仲岚听到这消息时虽然觉得楚帅不免有些滥好人, 却也认为那些犯人大多罪不至死,太师能从善如流,倒也不失为贤明。没想到,太师表面上没有显露出来,其实早已起了杀意。

他将手按在刀柄上,看着楚帅关切的眼神,突然又想起那天楚帅对自己说的一席话:"有时也想想这天下,若无我,当有几人称帝,几人称王。"如果杀了楚帅,南部的共和军失了制约,只怕天下又将大乱了。

简仲岚的手被压在楚休红身下,袖中的无形刀一时也拔不出来,只觉力气在一分分地流走,如果不加紧,只怕连拔刀的力气也要没有了。幸好楚休红仍是抱着他,根本不知道他在转着这个念头。

无形刀无声地抽出了刀鞘。尽管力量已经减弱了许多,但简仲岚知道,以自己的无形刀法,足以伤人无形,别人连伤口都看不出来,只道楚休红是力尽而亡。他刚想 把无形刀抬起,忽然眼前一黑,仿佛有千军万马闪过,铁蹄过处,山河残破,本来已经渐趋和平的帝国,又将堕入分崩离析,烽烟四起的境地。他好像看到在铁蹄下 踩过的累累死尸,哭喊的百姓,以及雪一样铺满旷野的白骨。那些哭喊在撕扯着他的心,让他渐渐失去知觉的身体也感到难忍的疼痛。

无形刀是不是要出手?刀尖本已穿过了楚休红的甲胄缝隙,只消轻轻一送便能刺入楚休红体内,但他还是停住了。

如果失手,太师一定不会放过自己。自己也算了,可是……简仲岚眼前又闪过小纤关切的笑靥,她的面孔和烽烟战火交织在一起,分也分不清楚。他暗暗地咬了咬牙,终于,聚集起剩余的力量,手慢慢地动了动。

楚帅,请不要怪我。

四 尾声

刚才甄砺之暗算楚休红时,地军团上下同时冲出,小王子情急,干脆吹响了冲锋号,登时所有地军团骑军尽数扑上。驼城中府兵在甄砺之指挥下进行殊死战,狄人却 不肯动手,狄王急得手舞驼鞭,一个个抽过去,那些狄人却只顾向后闪躲,被逼上前的也只是懒懒地射上几箭。但府兵还有一千多,射出的箭仍是又快又准,冲上前 的地军团骑军登时死伤了数十个。

突然间,从空中风军团的飞行机上,每一架都射出两道火柱。

这是飞行机上所装的喷射器。本是张龙友给薛文亦的飞行机补充设计的东西,用不会炸裂的竹筒盛好火药,装在飞行机机腹。当飞行机在地上时,不必有弹射器,只 消点着喷射器,飞行机便能飞上天空。若是在空中点燃,飞行机便能得到二次动力,在空中停留时间也能多一倍。邵风观将那些纸片散完,只觉光是唱唱五音不全的 狄人歌,实在有失风军团体统,他灵机一动,从机腹下将喷射器锁扣解开,又将导火索点燃,两支喷射器不再固定在飞行机上,点着后登时拖着两条火柱飞向驼城。 喷射器不会爆炸,但能喷出长长的火焰,一头扎进沙中,火焰仍在喷出,那些骆驼不怕被绑紧,却怕火烧,喷射器的火喷到身上,骆驼再驯服也受不了,仰头欲嘶, 可嘴蒙着发不出半点声音,扬蹄欲动,身上又绑得紧紧的。

风军团还剩的七百九十八人尽数出动,三百九十九架飞行机中,另外三百九十八架看了邵风观的样子,也照样将喷射器放出。这七百九十六个喷射器倒有一大半没飞 到驼城上,只有一小半扎在骆驼间,但这一小半喷射器也足以一下把绳子烧得七零八落,骆驼失了羁绊,身上又着了火,长声怪叫着四散奔走,本来牢不可破的驼城 一时间已不成阵势,那些狄人本就无心恋战,到此时狄王哪还约束得住的?登时四散逃走,甄砺之的一千多府兵本来还秩序井然,但此时被狄人一冲,连自己的阵势 也乱了,地军团骑军登时冲到了跟前。

楚休红自不知简仲岚在打什么主意,眼见大军已冲上前,他心急火燎,大声叫道:"快过来,医官!"这时医官急匆匆过来,楚休红一手抱着简仲岚的头,道:"医 官,你一定要治好他!"医官到了简仲岚身前,看了看道:"还好,这两支枪一支虽然刺的是要害,但不曾刺中心脏。楚帅你放心,他伤虽极重,却还有救,只消他 能挺得过拔出身上的长枪,我就有信心救活他。"楚休红道:"那就好,你快点给他救治吧!"医官道:"来,楚帅,你用最快的速度拔去他身上的枪头。"他从医 箱中取出铁钳,将枪头钳去,一手搭着脉,示意楚休红动手。楚休红手一动,如电光一闪,枪杆从简仲岚身上抽出,简仲岚身体猛地一动,医官极快地给他的伤口敷 上了止血药。这医官是御医叶台的师弟,医术不减师兄,出手也快得看都看不清,简仲岚伤口的血都没喷出几点,伤口已被他敷好。他又试了试简仲岚的脉搏,一手 擦了擦头上的汗水道:"还好,还好,我没给师兄丢脸。"话音未落,脸上却不由一变,只见简仲岚脸上极快地失去血色,已没有呼吸了。他急得满头大汗,惊 道:"这是怎么回事?哪有这种道理?"楚休红试试简仲岚的脉搏,心知他已是无救,叹道:"不必自责了,你也已经尽力。简参军,你走好吧!"简仲岚死后脸色 极是安详,嘴角也带着点笑意。楚休红站起身来,道:"来人,将简参军好好安葬吧。"他喊完,跳上马便向驼城冲去。地军团本就是精锐至极的强兵,小王子虽然 经历战阵不多,但指挥得井井有条,楚休红一来,府军更是抵挡不住,已呈全军溃散之势。

那医官还站在简仲岚身边,喃喃道:"不可能的,我明明已经给他的伤口止血了,怎么突然间他体内会大出血而死?难道,是我医术未精么?"他怎么也搞不懂,这个明明可以救活的人怎么会一下子死了。

楚休红看着两个士兵在简仲岚阵亡的地方挖着坑,准备将简仲岚葬在此处,心中还想着在昨夜武昭夜袭后简仲岚与自己的一席深谈。

英雄。这世界需要的,并不是英雄,而是像叶台师兄弟这样的医士吧。简仲岚听到自己这番话时,脸上那种大彻大悟的表情他永远也忘不了。

简仲岚被抬进了坑里,黄沙掩上了他的面孔,渐渐地,他消失在地底。风吹过,沙地上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掩去,再也看不到了。

将双方的阵亡将士全都掩埋后,楚休红指挥士兵押着俘虏回师。甄砺之被关在囚车里,满头白发披散着,他经过楚休红时,破口大骂道:"姓楚的!你号称要平息天 下兵戈,可你却是个屠夫!这一战中,多少人死在刀枪之下,大漠之上没有狄王,又将陷入多大的混乱,你知道么?你这无耻的小人!伪君子!"楚休红听甄砺之骂 着骂着,声音渐渐哑了,小声对边上一个士兵道:"给甄砺之一勺水喝。"水拿来了,甄砺之贪婪地喝着,连胡子也沾到一处。楚休红看着他被拉起,低声道:"一 路哭不如一家哭,甄侯,对不住了。"楚休红当年也是甄砺之一手提拔起来的,甄砺之的儿子还救过他的命,今番将甄砺之逼到这等地步,他心中也不免有些悲伤。 他牵着马走去,回头又看了看那片刚葬过数百具死尸的沙地。这些人活着时争斗得你死我活,死了,却也肩并肩地葬在一处,无分彼此。此时天已黑了,一轮明月升 起来。月光照耀下,只有一片黄沙。这一片黄沙埋掉了血泪,也埋掉了恩怨。

"简兄,也许,每个人都像甄砺之说的,有虚伪的一面吧。"楚休红看着埋葬简仲岚的地方,默默地说。沙漠上堆起了一个坟堆,还立了块碑。周围尽是些残刀断 枪,血将沙子都结成一块块,只是在沙漠中这些都是不长久的。不必过得太久,也许人们还不曾忘记这场大战,这儿就又是平平的一片黄沙,把一切争战和喧嚣都还 给沙漠。

楚休红跳上马,从他袖里忽然掉下了一把刀,直直落下,插在地上。这正是削断了甄砺之手中那把赤城刀的无形刀。刀名无形,刀锋也真的有似无形,被月亮照着,仍是寒气逼人。

楚休红跳下马,捡起了这把刀,在刀身轻轻弹了一下,刀应手发出轻吟,越来越响,最后几仿佛于鹤唳长空。楚休红茫然地站在沙丘边,仰起头,看着天空中那轮圆月。

这是秋天的第二次圆月,也是简仲岚生命中所见的最后一次圆月了。简仲岚永远不会知道,就在他长眠在这一片黄沙里的一刻,在遥远的帝都太师府里,小纤睡梦正酣。她梦到了简仲岚得胜归来,骑在马上,英气勃勃,帝国已是一片承平,从此再无战争,天下百姓都能安享太平。

睡梦中,她喜极而泣,眼角有泪水流下,沾湿了枕畔。

 

作者:燕垒生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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